夏天

那个夏天是我被承诺的自由。仿佛我从进入小学，一直到高中毕业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三个月。

但那三个月却是空白的。或者也许是苦涩的，漫长的，令人绝望的，郁郁寡欢的。

那三个月是一个终结，一个象征。

在刚开始的那几天，我总想抓住高三的一些尾巴。或者是那个人的一些记忆。他跟我说他喜欢看《悲惨世界》，威尔·史密斯。于是我就开始看这些片子。《七磅》让我觉得最不真实的地方是，他想为一个人奉献什么，就能如愿以偿，而且做得悄然无声。现实中，想要同行的人往往会分开，即使要做些什么也会显得勉强。

我会在晚上梦见他，或许甚至会无声地哭。这样大概持续了一周或者更长时间。早上醒来，他有时候会给我发信息。我会很意外，我大概会认为他对我根本是完全不在乎的。

我记得一次在体育馆里面，自由活动的时候，他带着另一个男生要跟我打羽毛球。我跟别人打羽毛球也许也就打了，但是要跟他打球却让我感觉到很大的压力 -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打得多差。我不想浪费他的时间，我不想成为那个负担。

我们在打的时候，球总是在我这里断开。我发球经常卡住。我一脸尴尬，他的无声让我感觉到更加愧疚。体育老师让我到一边先练反应力 - 他扔球让我用最快速度接，这直接暴露了我反应有多慢。这就是为什么我接不到球。

接着他还让那个人来帮我练反应力。我只知道我感觉万分尴尬。我不知道怎么让这一切停止。下课铃拯救了我。

我是一个累赘。我想没有人会想跟我一起玩。

但他继续跟我说话，在放学时请我跟他同行。跟我开玩笑，让我笑。他让我感觉到，他认为我跟他是一类人。即使我在他面前把自己一败涂地的社交跟体育表现都展现出来，即使我是一个灾难，他依然毫不介意。他没有嫌弃我，甚至没有跟我提到我的弱点。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包容和关爱 - 他想成为我的朋友，不管我有多么怪异和失败，不管我几个月都因为怕他而不敢接近他。

我终于感觉到可以信任他，甚至在情感上依赖他。

在那以前，我所听到的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是坏的，可怜的。但他却让我觉得他是我碰到的最好的人。

在学校里面，他是我最想帮助的人。我们没有跟对方说过舍不得分开，但是他让我在毕业以后跟他一起去电影院找一份兼职跟他一起干。

在最后一个月，他跟我讲了他的家庭，父母对他的态度，他的无助和痛苦。他想要离开那里。他甚至不想继续待在上海。我那时还不懂，但现在我懂了。但我只是压住自己的情绪，很沉默地回复他，没有再去询问他过得好不好。

这种倾诉大概只是单向的。我还是很怕他，而且我也没有什么计划可以跟他去分享。我一直是随波逐流的，别人把我往哪边推，我就往哪里走。

夏天过去了一个月，我们得到了各自的考试成绩。他跟我说他很怕看那个成绩，因为他怕自己会考不到本科线。他最终上了本科，但当然跟我是两个学校。这并不让我意外。

兼职的事情被延后到八月。我听着 Sia 的《一千种恐惧》，看着那个小女孩歇斯底里的舞蹈，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抑郁。

在那之前，我总是看不够电影。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，那就先补一些电影吧。倒没有看漫威。但是我看了《肖申克的救赎》 - 那部电影让我感到一样的无助和矛盾：出狱以后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享受自由；自由最后变成无边的空虚吞噬了我。男主角的救赎最后是找到男配角 - 他们拥有同样的经历，他们能够扶持对方。我还看了《放牛班的春天》，看完大哭 - 我多么想像那个老师一样让他感觉到被认可的感觉。

一天在看电影的时候，他给我打了很多电话，发了很多消息，但是因为我在电脑上面所以没有看到。他想跟我去莘庄的商城里面一起找一份工作。后来看到消息的时候，再找他，他好像有点生气，不愿意再去了。我不太理解他为什么生气，但我也没有敢去问。

到了八月份，我拿着父亲同事推荐的星巴克职位地址跟他一起去找店员面试。但最后好像是他们搞错了。给店长打了很多电话也没有人接。回去以后终于接通，她说了很多模棱两可的话，最后说了一句“那就算了吧”，我没有理解清楚，第二天再去又碰上闭门羹。他后来又很不开心，说如果不清楚的话就不要再去了。后面跟店长语气强烈地说了以后终于约到了面试。我跟他坐在桌子的对面，各自喝着给我们准备的咖啡。我面试的时候明显很紧张，而且好像也不清楚像地铁末班车是几点这样的问题。我感觉自己不会通过。最后也确实如此。

回去的时候，他问我要不要逛下还是直接回去。我说直接回去好了。我们去了楼上走了下就出去了。他很快步地走向地铁站，好像没有等我的意思。我以为他想自己走了，也没敢去追。到了地铁里面，我走遍整个车厢没有看到他人。我出站后上了下一辆车，终于找到了他。我们下车，然后说了拜拜。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
家里知道我没有通过的消息以后，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我的羞耻。他们不过两天就会提起这件事情，甚至一年以后还在继续说。“以后不要让别人推荐工作了，面试不过很丢脸的。”他们说。老男人甚至在家里说，让那个小瘪三通过了。我没有办法跟他反驳，我不想跟他去说他说的小瘪三是很不错的一个人。

我在后面去商城里面找到一份小时工，在一家服装店里面看衣服，叠衣服。我说实话做得并不好。大多数时间我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，要点一些货物的数量时，我会发现点到后面已经不记得数字了。

然后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。夏天结束了。

写于 2023年2月21日